第60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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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暖閣昏暗無光, 一眼望去伸手不見五指。
大雨滂沱，庭院雨聲如雷貫耳。
檐下垂著的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隨風搖曳，光影晃悠, 蕩下細碎的光影。
青玉臺階上侍立著一眾侍女, 明窈剛推開門, 立刻有侍女迎了上來。
那張臉言笑晏晏，說話滴水不漏。
“娘娘留步。”侍女笑笑, 閃電在院中掠過，侍女半張臉落在亮光中，忽明忽暗。
“陛下有令，不讓娘娘踏出暖閣半步。”
明窈忐忑不安：“可他……”
一語未落, 烏木長廊的一頭忽然轉過一道象牙白的身影。
沈燼長身玉立, 他立在漆黑廊檐下，忽而一道驚雷響起。
雨更大了。
點點雨珠濺落在青石板路上, 雨幕清寒，橫亙在明窈和沈燼中間。
侍女朝沈燼福身行禮, 識趣退下。
院落無聲，只餘雨聲瀟瀟。
槅扇木門再次被關上, 滿園光影隔絕在外。
沈燼一步步逼近, 頎長身影無聲無息疊在明窈身上，沈燼唇角勾起一點笑。
身後就是高墻，明窈退無可退，只能揚著腦袋望著沈燼。
紅唇緊抿成一道直線, 檐下晦暗的燭光映照在明窈臉上, 那雙琥珀眼眸滿是倉惶不安。
她看見沈燼從袖中掏出一卷畫像, 畫像在他手中展開，半支的月洞窗前, 一名男子身著金絲滾邊象牙白長袍，正仰頭對著柳樹上的明月。
銀輝灑落，照亮男子眼角的淚痣。
那張臉和孟少昶有八.九分相似。
明窈瞳孔驟縮，心中翻江倒海。
她別過臉，避開沈燼落在自己臉上冷冽的視線。
屋外雨聲依舊，嘈雜入耳。
沈燼垂首斂眸，灼熱氣息落在明窈白凈的脖頸。指骨分明的手指捏住明窈的下頜，沈燼在明窈耳邊落下一聲笑。
笑聲低沈喑啞，透著徹骨的冷意。
兩指緊緊掐住明窈的下頜，沈燼不由分說，迫使明窈轉向那幅畫像。
他一字一頓：“……像嗎？”
不知他是在問畫中人和孟少昶是否相像，還是在問自己和孟少昶是否相像。
明窈手心冒出層層冷汗，汗流浹背。
沈燼手中的力道加深。
頃刻，明窈下頜多出一個清晰的指印，她心口劇烈起伏，只覺無盡的窒息籠罩周身。
氣息驟急。
沈燼聲音緩緩：“孟家的管事，如今還在汴京。”
尋常普遍的一句，登時在明窈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她猛地揚起頭，一雙淺色眸子目不轉睛盯著沈燼。
先前沈燼說了那麽多話，都不見明窈有任何動靜。
可僅僅是一個“孟”字……
沈燼眸色漸沈，晦暗不明的一雙黑眸冷若冰霜，似要將人千刀萬剮，淩遲致死。
“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明窈臉上慌亂不安，她再也等不及，再也坐不住。
“騙你的人是我，和周伯無關，和孟家更是沒有幹系！”
明窈語無倫次，急著為孟家開脫，深怕無辜之人遭受自己的牽連。
沈燼黑眸陰冷森寒，捏著明窈下頜的手指緩緩滑落到她脖頸。
他猛地擡起明窈半張臉。
四目相對，沈燼黑眸中泛著揮之不去的森寒冰冷。
他看著明窈急不可待為孟家開脫，看著她說孟家的無辜，明窈說了那麽多話，那麽多個字，字字句句都在為孟家撇清關系，卻無半個字是在為自己求情。
她不怕沈燼對自己做什麽，卻唯獨害怕沈燼對孟家下手。
即便那只是孟家的一個下人。
孟家、孟家……
沈燼扼著明窈脖頸的手指用力，指尖泛著冰冷的白色。
明窈氣息不暢，喉嚨艱澀，再也說不出半個字，自然也不能再為孟家求情。
沈燼一字一頓：“你也知道你騙了我。”
那雙猶如黑夜的眸子深不見底，似萬丈深淵。
他忽的想起崔遜最後那句，孟少昶曾是明窈的公子。
沈燼眸色暗下。
他從來都不是蠢笨之人，抽絲剝繭，立刻了然。
原來往日明窈那一聲聲飽含深情的“公子”，並非是在喚自己，而是在喚……孟少昶。
沈燼聲音冷冽：“明窈，你怎麽敢的？”
他從小生在皇家，爾虞我詐是家常便飯。沈燼擅長對弈，擅長玩弄人心，玩弄權術。
可他從未想過，明窈竟有這樣的熊心豹子膽。
蒙在眼前的黑霧逐漸消散，沈燼忽的想起明窈第一次見自己的震驚，想起她不離不棄跟在自己身邊，直至虞家全族覆滅、孟少昶洗清冤屈，明窈才離開自己。
“……你入宮，也是為了孟少昶？”
一見鐘情是假的，深情款款也是假的，不離不棄亦是假的。
驚天的謊言橫亙在沈燼眼前，事到如今，他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
從頭到尾，明窈就未向自己說過半句真話。亦或是，那些話並不是對著自己說的，而是……孟少昶。
怒火中燒，理智此刻徹底喪失，沈燼雙目猩紅，字字泣血。
“明窈，你好大的膽子。”
他掐著明窈的脖頸往前，兩人氣息交疊在一處，分不出彼此，“你難道就不怕東窗事發，我對孟家……”
明窈遽然睜大雙目。
情急之下，明窈也顧不上禮義尊卑：“陛下想如何？”
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推開沈燼。
遲來的新鮮氣流灌入鼻腔，明窈大口大口喘著氣：“陛下既然不曾喜歡我，我對陛下是真心還是假意，又有何幹系？”
明窈氣盡力竭，她聲音輕飄飄，輕而易舉抹去和沈燼所有的過往。
沈燼目眥欲裂：“——明窈！”
明窈臉上半點畏懼也無，只是仰著頭直視沈燼。
那雙昔日沈燼最為喜愛的琥珀眸子灼灼，堅定不移。
“昔日明窈不過一個小小的婢女，即便如今貴為貴妃，可又如何？陛下對我從來都不是真心以待。”
明窈唇角勾起幾分嘲諷和譏誚，“難不成還要求我真心待陛下嗎？”
明窈說得義正嚴辭，冠冕堂皇。
她揚起半張臉，白凈的下頜還留有沈燼的指痕，明窈勾唇冷笑。
“總不能是陛下突然發現自己心悅於我，所以才惱羞成怒罷？”
“你做夢。”
沈燼冷聲，忽而又往前半步。
瑞麟香的香氣彌漫在兩人之間，沈燼垂手，手指捏起明窈的後頸。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撞：“我只是好奇，你還能為孟少昶、為孟家做到什麽地步？”
轟隆一聲，驚雷滾過天幕。
烏木長廊下搖曳的燈籠忽的斷開，燭光盡滅，輕飄飄落在地上。
那燈籠乃是浣錦紗做的，沾染上雨水，立刻化成軟綿綿的一團，猶如奄奄一息的美人，無力垂落在青石臺階上。
任由風雨吹拂。
屋內昏暗一片，不見半點亮光。
絲帛裂開的聲音驟然在房間想起，明窈惶恐不安往後退去。
後腦勺撞在多寶格的前一瞬，一只手忽然落在她腦後。
明窈整個人被沈燼拽著上前。
重重絲帛覆在她雙眼上，視線一片漆黑。
明窈只能聽見窗外的雨打芭蕉，聽見庭院凜冽的風聲，呼嘯在窗下越過。
風雨過後，庭院一片狼籍。
明窈早不知今夕是何夕，日夜顛倒。
她似是跌入一場漫長的夢中，再也醒不來。
哭聲貫穿了明窈整個夢境。
……
明窈再次醒來，已經是十日後。
手腕上指痕遍布，觸目驚心，她雙眸還蒙著黑紗，入目一片昏暗，半點光影也無。
甫一動作，耳邊忽然落下一聲細碎的銀鈴聲。
明窈猛地僵住。
那銀鈴是系在她腳腕上。
明窈暈暈沈沈，忽而想起前兩日徹夜響動不止的鈴聲。
克制和隱忍徹底被沈燼丟開，有好幾回，明窈差點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鼻尖縈繞的還是瑞麟香，可此處，卻不是王府，也並非明窈往日住的朝和殿。
像是藏在地底深處的密室。
耳邊隱約有回音落下，是張太醫在說話。
此地為養心殿的密室，除了帝王的心腹，甚少有人知曉此地。
密室深處昏暗無光，再往前走，十二扇紫檀嵌理石屏風擋住了所有的光景。
外間太師椅上，沈燼一身明黃廣袖圓領長袍，面容冷峻。
掩在袖中的手背上布滿抓痕道道。
他雙手擱在扶手上，一雙沈沈黑眸諱莫如深。
帝王的專橫冷漠在此刻彰顯得淋漓盡致。
張太醫臉上淚如雨下，他擡袖抹去額角的淚珠，期期艾艾上前。
拱手朝沈燼道：“恕臣鬥膽說一句，貴妃娘娘身子骨弱，禁不得陛下這般……”
張太醫老臉通紅，硬生生將到嘴的兩個字咽下。
沈燼面不改色，那雙墨色眸子依然淡淡，沒有半點波瀾起伏，好像前些時日丟棄克制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樣。
沈燼漫不經心：“參湯備好了？”
張太醫忙不跌上前，雙手捧著漆木托盤：“早就備下，等會讓侍女伺候娘娘喝下便可。”
環顧四周，連一個侍女的影子都見不著。
張太醫大汗淋漓，在沈燼眼神的示意中，顫巍巍將參湯擱在描金案幾上。
密室只點了一盞燈，昏黃光影晃動。
張太醫結結巴巴：“若是陛下無事，那老臣就先退下了。”
他實在不敢再和沈燼共處一室。
沈燼拂袖，張太醫立刻腳底抹油，連連躬身告退。
行至門前，他鬼使神差往後望去一眼。
光影晦暗，沈燼一手撐著腦袋，慢條斯理舀著眼前的參湯。
他半張臉落在燭光中，忽明忽暗。
光影勾勒出沈燼的輪廓，說不出的寂寥落寞。
張太醫還欲細看，章樾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客客氣氣：“張太醫，請罷。”
他臉色冷峻，“陛下不喜歡多言之人。”
張太醫趕忙表忠心：“章大人放心，老夫定不會亂說。”
話落，又匆匆提著藥箱往外走去。
密室再次恢覆如初，針落可聞。
腳腕上還戴著銀鈴，明窈不敢動作，閉著眼睛假寐。
黑紗之下，明窈纖長的睫毛亂顫。
她面對著墻，只拿後背示人。
帳幔挽起，窸窸窣窣的聲響落在耳邊。
隨之而來的是湯勺的碰撞聲。
“我知道你醒著。”
沈燼一手端著參湯，冷冽的目光在明窈臉上一寸寸掠過。
他記得明窈哭著求自己，記得被淚水沾濕的黑紗，記得明窈最後惱羞成怒，在自己後背留下的道道抓痕。
可沈燼半點隱忍溫柔也無。
他任由明窈暈倒在自己懷裏，又再次被自己“吵”醒。
周而覆始。
舊王府的光影還是太亮了，即使不掌燈，即使明窈的眼睛蒙著黑紗，沈燼還是疑心明窈會看見自己。
故而他特地將人接入宮，這密室是沈燼一手打造的，本來想著危急關頭再派上用場。
不想如今卻成了金屋藏嬌。
參湯熱氣騰騰，氤氳的青煙模糊了沈燼的面容。他眉眼陰冷森寒，帶著冷意的手指輕輕撥動明窈腳腕上的銀鈴。
鈴鐺悅耳清脆，在密室久久回響。
夢中的旖.旎再次湧入明窈腦海，如藤蔓牢牢纏繞著明窈。
她突然坐起身。
倏爾，疼痛遍及四肢，膝上的淤青似乎不輕。
明窈倒吸一口冷氣。
她一手撐在榻上，後知後覺自己手上和膝蓋都抹了藥膏，淡淡的藥香縈繞在鼻尖。
她下意識想要去解開自己眼睛上的黑紗，忽的手腕被沈燼緊緊捏住。
“別動。”沈燼聲音不容置喙，“我還不想綁你的手。”
落在耳邊的那道聲音冰冷徹骨。
在過去混亂的十日中，明窈甚少聽見沈燼說話。
他幾乎是一言不發，只埋首在明窈頸間。
任憑明窈如何推搡痛罵，沈燼都無動於衷。
光影昏暗，明窈看不清眼前是何物，她下意識咬住了湯勺。
白凈的脖頸露在空中，隱約可見衣襟之下掩著的一道齒印。
沈燼眸色一暗，手中的動作談不上溫柔，他一手捏著明窈的下頜，半碗參湯不由分說灌入明窈口中。
視線本就受阻，明窈連連咳嗽，嗆了好幾聲。
餘下的半碗幾乎灑落在錦衾上。
沈燼掐著明窈的後頸，薄唇落在明窈唇上。
氣息再次被剝奪，明窈雙手撐在沈燼身前，她用力想要將人推開。
可惜沈燼還是巋然不動。
落在眼前的黑影如重重高山，明窈看不見，只覺覆在肩上的影子漸濃。
氣息薄弱，將近窒息。
倏地，唇邊忽然落下一顆藥丸，明窈怔忪之際，那顆藥丸已經順著食道往下滾落。
沈燼捏著明窈的後頸，不教她將藥丸吐出。
明窈驚魂未定：“……你給我、給我吃了什麽？”
沈燼勾唇，手指輕輕捏著明窈的後頸，他冷笑兩聲。
“張太醫本來還勸我，過些時日再要孩子。”
沈燼聲音輕輕。
明窈渾身僵硬，她揚著頭，可惜眼睛上的黑紗擋住了所有，明窈根本看不清沈燼是何表情。
她俯身挪至榻邊，拼命想要將藥丸咳出。
“晚了。”
沈燼慢悠悠擡起明窈的下頜，掌心之上，明窈那張臉不染粉黛，白如碧玉。
眼睛雖然被瞞著，可明窈臉上的惶恐還在。
沈燼喉結滾動，眸色漸暗，他捏著明窈的後頸，往後陷入錦衾之中。
明窈暈暈沈沈，她早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只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給自己餵參湯。
她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別的什麽。
參湯斷斷續續，明窈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嗓子啞得厲害，竭盡全力砸在沈燼肩上的拳頭並未換來沈燼的清醒。
他拽著明窈往下墜入夢中。
不知又過去了幾日，或是三日，或是五日。
明窈精疲力竭，覆在眼睛的黑紗不知被淚水打濕多少回，也不見沈燼為自己摘下。
“香囊、香囊還我。”
明窈啞著嗓子，艱難開口，“那是母親給我的。”
沈燼漫不經心瞥了明窈一眼，衣袂從明窈指尖滑落，他頭也不回往外走去。
明窈暈暈沈沈，她早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只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給自己餵參湯。
她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別的什麽。
參湯斷斷續續，明窈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嗓子啞得厲害，竭盡全力砸在沈燼肩上的拳頭並未換來沈燼的清醒。
他拽著明窈往下墜入夢中。
不知又過去了幾日，或是三日，或是五日。
明窈精疲力竭，覆在眼睛的黑紗不知被淚水打濕多少回，也不見沈燼為自己摘下。
“香囊、香囊還我。”
明窈啞著嗓子，艱難開口，“那是母親給我的。”
沈燼漫不經心瞥了明窈一眼，衣袂從明窈指尖滑落，他頭也不回往外走去。
多寶候在門口，日光滿園，蟬聲入耳。
入了夏，天氣漸漸轉暖，惱人的蟬聲不絕於耳，聲聲不息。
沈燼手背上又添了一道嶄新的抓痕，多寶目不斜視，只盯著前方看。
“陛下可是要去乾清宮？”
沈燼腳步輕頓，沈吟片刻方道：“找個人去趟王府，就說朕……”
眼前忽而又晃過明窈淚眼婆娑的一張臉，沈燼聲音一頓，驀地改口道。
“罷了，朕親自去。”
沈燼曾見過柳娘子送來的香囊，那香囊乃是雙面繡，金絲銀線繡制。
明窈很是喜愛，愛不釋手，就連就寢時也將香囊置在枕下。往日明窈也將香囊隨身攜帶，很少顯露在人前。
王府杳無聲息，不過半月未見，好似又冷清幾分。
早有侍女收拾好暖閣的狼藉，沈燼在暖閣轉悠一周，始終找不著香囊。
侍女聞得動靜，隔著窗子朝沈燼行了一禮：“陛下在找什麽？”
“你們可見過……”
話猶未了，沈燼倏然揮揮袖子，示意眾人退下，“罷了，朕再找找。”
沈燼最後是在天然羅漢床上發現了那一方香囊。
淡淡的熏香縈繞在指尖，像是某種不知名的藥香。
沈燼湊近聞了聞，並不知曉是何物，只知這香氣同明窈往日戴在身上的熏香一樣。
他拾起香囊往外走去。
忽聽二門有奴仆匆忙趕來，說是張太醫求見。
沈燼雙眉一皺：“讓他在花廳等著，朕隨後過去。”
入了夏，滿園亭臺樓閣坐落在氤氳日光中。
花廳四角立著大冰盆，侍女站在冰盆後，牡丹團扇輕輕扇動，涼風習習，沁人心脾。
張太醫手上捏著皺巴巴的一張藥方，垂手侍立在下首。
“陛下，這是老臣在……”
擡首瞧見沈燼手中的香囊，張太醫眸色微頓。
徐徐冷氣沖淡了花廳的滾燙熱意，張太醫只覺鼻尖有藥香掠過。
張太醫瞳孔一緊，朝沈燼拱手行禮：“陛下這香囊，可否讓老臣瞧瞧？”
沈燼猛地擡眸。
香囊落在漆木托盤中，張太醫解開香囊，將裏頭的香料倒出。
花香混著白芍和夾竹桃。
張太醫眼中掠過幾分不安，顫抖著手一一將其中幾種香料挑出。
沈燼端坐在上首，眸色黑沈，他手指攏在袖中，擡起眼皮往下望。
“這香囊可是有何異樣？”
張太醫朝沈燼拱手：“陛下這香囊，從何而來？”
張太醫面色凝重。
沈燼忽而坐直了身子，雙目幽深晦暗：“如實說便是。”
張太醫鄭重其事：“這香囊混有白芍和夾竹桃，若是女子時常佩戴在身，不容易懷上孩子不說。即便懷上，也很難保住。”
沈燼驟然揚起雙眸。
……
密室暗無天日，明窈昏昏欲睡，她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再次醒來時，屋中悄然無聲，針落可聞。
眼睛上的黑紗不知何時被沈燼解開，眼前雖然還是昏暗無光，可到底比蒙這黑紗時好了許多。
明窈迷糊睜開雙眸，眼睛似乎還未適應突如其來的視野，入目灰蒙蒙的。
明窈一手撐在枕邊，滿頭烏發滑落，遮住了手臂上的青青紫紫。
頭暈目眩，明窈一手扶著眉心，她如今早不記得自己有多久不曾踏出門了。
耳邊傳來鎖鏈的聲音，明窈猛然揚起眼，不可置信盯著自己手腕上的手鐲瞧。
手鐲連著金絲鏈子，再往上看，鏈子的一邊連著榻上的床柱子。
那鏈子乃是用純金打造，扯不開，斷不了。
且明窈這些時日只靠參湯吊著，自然出不了多少力。
她氣喘籲籲。
似是有所覺，她忽的擡頭往外望去。
光影模糊中，一人端坐在太師椅上，好整以暇望著明窈。
沈燼偏了偏腦袋，視線漫不經心從明窈臉上越過。
眉眼間平和，唇角挽起，沈燼從袖中掏出一方香囊，一步步行至榻邊。
“柳娘子送你的，可是這個香囊？”
雙面繡並非尋常繡娘就會，且柳娘子送來的香囊，還繡了明窈的小名。
明窈握著香囊，左看右瞧，她忽而松一口氣。
餘光瞥見香囊的縫合處，明窈陡然一驚。
擡首望去，正好撞入沈燼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那雙眼睛森冷嚴寒，透著無窮無盡的冷意。
“怎麽，不是你要的嗎？”
明窈下意識往後挪去，可她手上系著金鏈子，再怎麽往後退，也離不開這一方貴妃榻。
明窈氣息不穩，望著沈燼的雙眸滿是不安慌張。
沈燼那張臉近在咫尺，他垂首俯身，唇角勾起幾分冷淡笑意。
“孟家果然教了你許多。”
他差點忘記，孟家乃金陵第一大藥商，明窈又時常跟在孟少昶身邊做事，不可能對藥材一竅不通。
……孟少昶，又是孟少昶。
沈燼雙眼黑沈，捏著明窈下頜的手指又一次加重力道。
“你不想懷我的孩子。”
薄唇落在明窈耳邊，沈燼低聲笑了兩聲，捏著明窈下頜的手指緩慢滑落到她後頸，順著脊背往下。
戰栗和恐懼再次湧起，明窈還沒來得及開口，雙眼又一次被黑紗蒙住。
“可我偏不想讓你如願。”
明窈再也說不出話。
她只覺沈燼似要將自己拆吞入腹，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指不曾松開過半分。
……
密室難得掌了燈。
借著暖黃的光影，沈燼終於看清帳中的光景。
明窈半張臉埋在枕中，眼角的淚水早就沾濕了黑紗。
沈燼垂著眼眸，目光落在明窈纖細單薄的手腕上，指腹抹上藥膏，剛碰到明窈，錦衾之下的身影立刻抖了一抖。
明窈並未醒，只是身子下意識躲開沈燼。
沈燼黑眸驟沈，手中的動作卻比先前輕了許多。
明窈始終沒醒。
燭光再次泯滅，屋內又一次陷入昏暗。
沈燼伸手，輕手輕腳為明窈解開眼睛上的黑紗。
他沒再讓明窈看見燭光中的自己，往日那雙盈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卻成了沈燼避之不及的存在。
他不想明窈看見自己眼角的淚痣，不想明窈透過自己，在看另一個人。
沈燼俯身垂首，薄唇輕輕落在明窈的眼睛上。
似蜻蜓點水，稍縱即逝。
“……明窈。”
沈燼啞著嗓子，那雙黑眸是從未見過的落寞孤寂，他低聲道。
“你再看我一眼。”
不是透過他看別人，而是……在看沈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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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暖閣昏暗無光, 一眼望去伸手不見五指。
大雨滂沱，庭院雨聲如雷貫耳。
檐下垂著的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隨風搖曳，光影晃悠, 蕩下細碎的光影。
青玉臺階上侍立著一眾侍女, 明窈剛推開門, 立刻有侍女迎了上來。
那張臉言笑晏晏，說話滴水不漏。
“娘娘留步。”侍女笑笑, 閃電在院中掠過，侍女半張臉落在亮光中，忽明忽暗。
“陛下有令，不讓娘娘踏出暖閣半步。”
明窈忐忑不安：“可他……”
一語未落, 烏木長廊的一頭忽然轉過一道象牙白的身影。
沈燼長身玉立, 他立在漆黑廊檐下，忽而一道驚雷響起。
雨更大了。
點點雨珠濺落在青石板路上, 雨幕清寒，橫亙在明窈和沈燼中間。
侍女朝沈燼福身行禮, 識趣退下。
院落無聲，只餘雨聲瀟瀟。
槅扇木門再次被關上, 滿園光影隔絕在外。
沈燼一步步逼近, 頎長身影無聲無息疊在明窈身上，沈燼唇角勾起一點笑。
身後就是高墻，明窈退無可退，只能揚著腦袋望著沈燼。
紅唇緊抿成一道直線, 檐下晦暗的燭光映照在明窈臉上, 那雙琥珀眼眸滿是倉惶不安。
她看見沈燼從袖中掏出一卷畫像, 畫像在他手中展開，半支的月洞窗前, 一名男子身著金絲滾邊象牙白長袍，正仰頭對著柳樹上的明月。
銀輝灑落，照亮男子眼角的淚痣。
那張臉和孟少昶有八.九分相似。
明窈瞳孔驟縮，心中翻江倒海。
她別過臉，避開沈燼落在自己臉上冷冽的視線。
屋外雨聲依舊，嘈雜入耳。
沈燼垂首斂眸，灼熱氣息落在明窈白凈的脖頸。指骨分明的手指捏住明窈的下頜，沈燼在明窈耳邊落下一聲笑。
笑聲低沈喑啞，透著徹骨的冷意。
兩指緊緊掐住明窈的下頜，沈燼不由分說，迫使明窈轉向那幅畫像。
他一字一頓：“……像嗎？”
不知他是在問畫中人和孟少昶是否相像，還是在問自己和孟少昶是否相像。
明窈手心冒出層層冷汗，汗流浹背。
沈燼手中的力道加深。
頃刻，明窈下頜多出一個清晰的指印，她心口劇烈起伏，只覺無盡的窒息籠罩周身。
氣息驟急。
沈燼聲音緩緩：“孟家的管事，如今還在汴京。”
尋常普遍的一句，登時在明窈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她猛地揚起頭，一雙淺色眸子目不轉睛盯著沈燼。
先前沈燼說了那麽多話，都不見明窈有任何動靜。
可僅僅是一個“孟”字……
沈燼眸色漸沈，晦暗不明的一雙黑眸冷若冰霜，似要將人千刀萬剮，淩遲致死。
“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明窈臉上慌亂不安，她再也等不及，再也坐不住。
“騙你的人是我，和周伯無關，和孟家更是沒有幹系！”
明窈語無倫次，急著為孟家開脫，深怕無辜之人遭受自己的牽連。
沈燼黑眸陰冷森寒，捏著明窈下頜的手指緩緩滑落到她脖頸。
他猛地擡起明窈半張臉。
四目相對，沈燼黑眸中泛著揮之不去的森寒冰冷。
他看著明窈急不可待為孟家開脫，看著她說孟家的無辜，明窈說了那麽多話，那麽多個字，字字句句都在為孟家撇清關系，卻無半個字是在為自己求情。
她不怕沈燼對自己做什麽，卻唯獨害怕沈燼對孟家下手。
即便那只是孟家的一個下人。
孟家、孟家……
沈燼扼著明窈脖頸的手指用力，指尖泛著冰冷的白色。
明窈氣息不暢，喉嚨艱澀，再也說不出半個字，自然也不能再為孟家求情。
沈燼一字一頓：“你也知道你騙了我。”
那雙猶如黑夜的眸子深不見底，似萬丈深淵。
他忽的想起崔遜最後那句，孟少昶曾是明窈的公子。
沈燼眸色暗下。
他從來都不是蠢笨之人，抽絲剝繭，立刻了然。
原來往日明窈那一聲聲飽含深情的“公子”，並非是在喚自己，而是在喚……孟少昶。
沈燼聲音冷冽：“明窈，你怎麽敢的？”
他從小生在皇家，爾虞我詐是家常便飯。沈燼擅長對弈，擅長玩弄人心，玩弄權術。
可他從未想過，明窈竟有這樣的熊心豹子膽。
蒙在眼前的黑霧逐漸消散，沈燼忽的想起明窈第一次見自己的震驚，想起她不離不棄跟在自己身邊，直至虞家全族覆滅、孟少昶洗清冤屈，明窈才離開自己。
“……你入宮，也是為了孟少昶？”
一見鐘情是假的，深情款款也是假的，不離不棄亦是假的。
驚天的謊言橫亙在沈燼眼前，事到如今，他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
從頭到尾，明窈就未向自己說過半句真話。亦或是，那些話並不是對著自己說的，而是……孟少昶。
怒火中燒，理智此刻徹底喪失，沈燼雙目猩紅，字字泣血。
“明窈，你好大的膽子。”
他掐著明窈的脖頸往前，兩人氣息交疊在一處，分不出彼此，“你難道就不怕東窗事發，我對孟家……”
明窈遽然睜大雙目。
情急之下，明窈也顧不上禮義尊卑：“陛下想如何？”
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推開沈燼。
遲來的新鮮氣流灌入鼻腔，明窈大口大口喘著氣：“陛下既然不曾喜歡我，我對陛下是真心還是假意，又有何幹系？”
明窈氣盡力竭，她聲音輕飄飄，輕而易舉抹去和沈燼所有的過往。
沈燼目眥欲裂：“——明窈！”
明窈臉上半點畏懼也無，只是仰著頭直視沈燼。
那雙昔日沈燼最為喜愛的琥珀眸子灼灼，堅定不移。
“昔日明窈不過一個小小的婢女，即便如今貴為貴妃，可又如何？陛下對我從來都不是真心以待。”
明窈唇角勾起幾分嘲諷和譏誚，“難不成還要求我真心待陛下嗎？”
明窈說得義正嚴辭，冠冕堂皇。
她揚起半張臉，白凈的下頜還留有沈燼的指痕，明窈勾唇冷笑。
“總不能是陛下突然發現自己心悅於我，所以才惱羞成怒罷？”
“你做夢。”
沈燼冷聲，忽而又往前半步。
瑞麟香的香氣彌漫在兩人之間，沈燼垂手，手指捏起明窈的後頸。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撞：“我只是好奇，你還能為孟少昶、為孟家做到什麽地步？”
轟隆一聲，驚雷滾過天幕。
烏木長廊下搖曳的燈籠忽的斷開，燭光盡滅，輕飄飄落在地上。
那燈籠乃是浣錦紗做的，沾染上雨水，立刻化成軟綿綿的一團，猶如奄奄一息的美人，無力垂落在青石臺階上。
任由風雨吹拂。
屋內昏暗一片，不見半點亮光。
絲帛裂開的聲音驟然在房間想起，明窈惶恐不安往後退去。
後腦勺撞在多寶格的前一瞬，一只手忽然落在她腦後。
明窈整個人被沈燼拽著上前。
重重絲帛覆在她雙眼上，視線一片漆黑。
明窈只能聽見窗外的雨打芭蕉，聽見庭院凜冽的風聲，呼嘯在窗下越過。
風雨過後，庭院一片狼籍。
明窈早不知今夕是何夕，日夜顛倒。
她似是跌入一場漫長的夢中，再也醒不來。
哭聲貫穿了明窈整個夢境。
……
明窈再次醒來，已經是十日後。
手腕上指痕遍布，觸目驚心，她雙眸還蒙著黑紗，入目一片昏暗，半點光影也無。
甫一動作，耳邊忽然落下一聲細碎的銀鈴聲。
明窈猛地僵住。
那銀鈴是系在她腳腕上。
明窈暈暈沈沈，忽而想起前兩日徹夜響動不止的鈴聲。
克制和隱忍徹底被沈燼丟開，有好幾回，明窈差點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鼻尖縈繞的還是瑞麟香，可此處，卻不是王府，也並非明窈往日住的朝和殿。
像是藏在地底深處的密室。
耳邊隱約有回音落下，是張太醫在說話。
此地為養心殿的密室，除了帝王的心腹，甚少有人知曉此地。
密室深處昏暗無光，再往前走，十二扇紫檀嵌理石屏風擋住了所有的光景。
外間太師椅上，沈燼一身明黃廣袖圓領長袍，面容冷峻。
掩在袖中的手背上布滿抓痕道道。
他雙手擱在扶手上，一雙沈沈黑眸諱莫如深。
帝王的專橫冷漠在此刻彰顯得淋漓盡致。
張太醫臉上淚如雨下，他擡袖抹去額角的淚珠，期期艾艾上前。
拱手朝沈燼道：“恕臣鬥膽說一句，貴妃娘娘身子骨弱，禁不得陛下這般……”
張太醫老臉通紅，硬生生將到嘴的兩個字咽下。
沈燼面不改色，那雙墨色眸子依然淡淡，沒有半點波瀾起伏，好像前些時日丟棄克制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樣。
沈燼漫不經心：“參湯備好了？”
張太醫忙不跌上前，雙手捧著漆木托盤：“早就備下，等會讓侍女伺候娘娘喝下便可。”
環顧四周，連一個侍女的影子都見不著。
張太醫大汗淋漓，在沈燼眼神的示意中，顫巍巍將參湯擱在描金案幾上。
密室只點了一盞燈，昏黃光影晃動。
張太醫結結巴巴：“若是陛下無事，那老臣就先退下了。”
他實在不敢再和沈燼共處一室。
沈燼拂袖，張太醫立刻腳底抹油，連連躬身告退。
行至門前，他鬼使神差往後望去一眼。
光影晦暗，沈燼一手撐著腦袋，慢條斯理舀著眼前的參湯。
他半張臉落在燭光中，忽明忽暗。
光影勾勒出沈燼的輪廓，說不出的寂寥落寞。
張太醫還欲細看，章樾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客客氣氣：“張太醫，請罷。”
他臉色冷峻，“陛下不喜歡多言之人。”
張太醫趕忙表忠心：“章大人放心，老夫定不會亂說。”
話落，又匆匆提著藥箱往外走去。
密室再次恢覆如初，針落可聞。
腳腕上還戴著銀鈴，明窈不敢動作，閉著眼睛假寐。
黑紗之下，明窈纖長的睫毛亂顫。
她面對著墻，只拿後背示人。
帳幔挽起，窸窸窣窣的聲響落在耳邊。
隨之而來的是湯勺的碰撞聲。
“我知道你醒著。”
沈燼一手端著參湯，冷冽的目光在明窈臉上一寸寸掠過。
他記得明窈哭著求自己，記得被淚水沾濕的黑紗，記得明窈最後惱羞成怒，在自己後背留下的道道抓痕。
可沈燼半點隱忍溫柔也無。
他任由明窈暈倒在自己懷裏，又再次被自己“吵”醒。
周而覆始。
舊王府的光影還是太亮了，即使不掌燈，即使明窈的眼睛蒙著黑紗，沈燼還是疑心明窈會看見自己。
故而他特地將人接入宮，這密室是沈燼一手打造的，本來想著危急關頭再派上用場。
不想如今卻成了金屋藏嬌。
參湯熱氣騰騰，氤氳的青煙模糊了沈燼的面容。他眉眼陰冷森寒，帶著冷意的手指輕輕撥動明窈腳腕上的銀鈴。
鈴鐺悅耳清脆，在密室久久回響。
夢中的旖.旎再次湧入明窈腦海，如藤蔓牢牢纏繞著明窈。
她突然坐起身。
倏爾，疼痛遍及四肢，膝上的淤青似乎不輕。
明窈倒吸一口冷氣。
她一手撐在榻上，後知後覺自己手上和膝蓋都抹了藥膏，淡淡的藥香縈繞在鼻尖。
她下意識想要去解開自己眼睛上的黑紗，忽的手腕被沈燼緊緊捏住。
“別動。”沈燼聲音不容置喙，“我還不想綁你的手。”
落在耳邊的那道聲音冰冷徹骨。
在過去混亂的十日中，明窈甚少聽見沈燼說話。
他幾乎是一言不發，只埋首在明窈頸間。
任憑明窈如何推搡痛罵，沈燼都無動於衷。
光影昏暗，明窈看不清眼前是何物，她下意識咬住了湯勺。
白凈的脖頸露在空中，隱約可見衣襟之下掩著的一道齒印。
沈燼眸色一暗，手中的動作談不上溫柔，他一手捏著明窈的下頜，半碗參湯不由分說灌入明窈口中。
視線本就受阻，明窈連連咳嗽，嗆了好幾聲。
餘下的半碗幾乎灑落在錦衾上。
沈燼掐著明窈的後頸，薄唇落在明窈唇上。
氣息再次被剝奪，明窈雙手撐在沈燼身前，她用力想要將人推開。
可惜沈燼還是巋然不動。
落在眼前的黑影如重重高山，明窈看不見，只覺覆在肩上的影子漸濃。
氣息薄弱，將近窒息。
倏地，唇邊忽然落下一顆藥丸，明窈怔忪之際，那顆藥丸已經順著食道往下滾落。
沈燼捏著明窈的後頸，不教她將藥丸吐出。
明窈驚魂未定：“……你給我、給我吃了什麽？”
沈燼勾唇，手指輕輕捏著明窈的後頸，他冷笑兩聲。
“張太醫本來還勸我，過些時日再要孩子。”
沈燼聲音輕輕。
明窈渾身僵硬，她揚著頭，可惜眼睛上的黑紗擋住了所有，明窈根本看不清沈燼是何表情。
她俯身挪至榻邊，拼命想要將藥丸咳出。
“晚了。”
沈燼慢悠悠擡起明窈的下頜，掌心之上，明窈那張臉不染粉黛，白如碧玉。
眼睛雖然被瞞著，可明窈臉上的惶恐還在。
沈燼喉結滾動，眸色漸暗，他捏著明窈的後頸，往後陷入錦衾之中。
明窈暈暈沈沈，她早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只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給自己餵參湯。
她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別的什麽。
參湯斷斷續續，明窈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嗓子啞得厲害，竭盡全力砸在沈燼肩上的拳頭並未換來沈燼的清醒。
他拽著明窈往下墜入夢中。
不知又過去了幾日，或是三日，或是五日。
明窈精疲力竭，覆在眼睛的黑紗不知被淚水打濕多少回，也不見沈燼為自己摘下。
“香囊、香囊還我。”
明窈啞著嗓子，艱難開口，“那是母親給我的。”
沈燼漫不經心瞥了明窈一眼，衣袂從明窈指尖滑落，他頭也不回往外走去。
明窈暈暈沈沈，她早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只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給自己餵參湯。
她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別的什麽。
參湯斷斷續續，明窈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嗓子啞得厲害，竭盡全力砸在沈燼肩上的拳頭並未換來沈燼的清醒。
他拽著明窈往下墜入夢中。
不知又過去了幾日，或是三日，或是五日。
明窈精疲力竭，覆在眼睛的黑紗不知被淚水打濕多少回，也不見沈燼為自己摘下。
“香囊、香囊還我。”
明窈啞著嗓子，艱難開口，“那是母親給我的。”
沈燼漫不經心瞥了明窈一眼，衣袂從明窈指尖滑落，他頭也不回往外走去。
多寶候在門口，日光滿園，蟬聲入耳。
入了夏，天氣漸漸轉暖，惱人的蟬聲不絕於耳，聲聲不息。
沈燼手背上又添了一道嶄新的抓痕，多寶目不斜視，只盯著前方看。
“陛下可是要去乾清宮？”
沈燼腳步輕頓，沈吟片刻方道：“找個人去趟王府，就說朕……”
眼前忽而又晃過明窈淚眼婆娑的一張臉，沈燼聲音一頓，驀地改口道。
“罷了，朕親自去。”
沈燼曾見過柳娘子送來的香囊，那香囊乃是雙面繡，金絲銀線繡制。
明窈很是喜愛，愛不釋手，就連就寢時也將香囊置在枕下。往日明窈也將香囊隨身攜帶，很少顯露在人前。
王府杳無聲息，不過半月未見，好似又冷清幾分。
早有侍女收拾好暖閣的狼藉，沈燼在暖閣轉悠一周，始終找不著香囊。
侍女聞得動靜，隔著窗子朝沈燼行了一禮：“陛下在找什麽？”
“你們可見過……”
話猶未了，沈燼倏然揮揮袖子，示意眾人退下，“罷了，朕再找找。”
沈燼最後是在天然羅漢床上發現了那一方香囊。
淡淡的熏香縈繞在指尖，像是某種不知名的藥香。
沈燼湊近聞了聞，並不知曉是何物，只知這香氣同明窈往日戴在身上的熏香一樣。
他拾起香囊往外走去。
忽聽二門有奴仆匆忙趕來，說是張太醫求見。
沈燼雙眉一皺：“讓他在花廳等著，朕隨後過去。”
入了夏，滿園亭臺樓閣坐落在氤氳日光中。
花廳四角立著大冰盆，侍女站在冰盆後，牡丹團扇輕輕扇動，涼風習習，沁人心脾。
張太醫手上捏著皺巴巴的一張藥方，垂手侍立在下首。
“陛下，這是老臣在……”
擡首瞧見沈燼手中的香囊，張太醫眸色微頓。
徐徐冷氣沖淡了花廳的滾燙熱意，張太醫只覺鼻尖有藥香掠過。
張太醫瞳孔一緊，朝沈燼拱手行禮：“陛下這香囊，可否讓老臣瞧瞧？”
沈燼猛地擡眸。
香囊落在漆木托盤中，張太醫解開香囊，將裏頭的香料倒出。
花香混著白芍和夾竹桃。
張太醫眼中掠過幾分不安，顫抖著手一一將其中幾種香料挑出。
沈燼端坐在上首，眸色黑沈，他手指攏在袖中，擡起眼皮往下望。
“這香囊可是有何異樣？”
張太醫朝沈燼拱手：“陛下這香囊，從何而來？”
張太醫面色凝重。
沈燼忽而坐直了身子，雙目幽深晦暗：“如實說便是。”
張太醫鄭重其事：“這香囊混有白芍和夾竹桃，若是女子時常佩戴在身，不容易懷上孩子不說。即便懷上，也很難保住。”
沈燼驟然揚起雙眸。
……
密室暗無天日，明窈昏昏欲睡，她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再次醒來時，屋中悄然無聲，針落可聞。
眼睛上的黑紗不知何時被沈燼解開，眼前雖然還是昏暗無光，可到底比蒙這黑紗時好了許多。
明窈迷糊睜開雙眸，眼睛似乎還未適應突如其來的視野，入目灰蒙蒙的。
明窈一手撐在枕邊，滿頭烏發滑落，遮住了手臂上的青青紫紫。
頭暈目眩，明窈一手扶著眉心，她如今早不記得自己有多久不曾踏出門了。
耳邊傳來鎖鏈的聲音，明窈猛然揚起眼，不可置信盯著自己手腕上的手鐲瞧。
手鐲連著金絲鏈子，再往上看，鏈子的一邊連著榻上的床柱子。
那鏈子乃是用純金打造，扯不開，斷不了。
且明窈這些時日只靠參湯吊著，自然出不了多少力。
她氣喘籲籲。
似是有所覺，她忽的擡頭往外望去。
光影模糊中，一人端坐在太師椅上，好整以暇望著明窈。
沈燼偏了偏腦袋，視線漫不經心從明窈臉上越過。
眉眼間平和，唇角挽起，沈燼從袖中掏出一方香囊，一步步行至榻邊。
“柳娘子送你的，可是這個香囊？”
雙面繡並非尋常繡娘就會，且柳娘子送來的香囊，還繡了明窈的小名。
明窈握著香囊，左看右瞧，她忽而松一口氣。
餘光瞥見香囊的縫合處，明窈陡然一驚。
擡首望去，正好撞入沈燼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那雙眼睛森冷嚴寒，透著無窮無盡的冷意。
“怎麽，不是你要的嗎？”
明窈下意識往後挪去，可她手上系著金鏈子，再怎麽往後退，也離不開這一方貴妃榻。
明窈氣息不穩，望著沈燼的雙眸滿是不安慌張。
沈燼那張臉近在咫尺，他垂首俯身，唇角勾起幾分冷淡笑意。
“孟家果然教了你許多。”
他差點忘記，孟家乃金陵第一大藥商，明窈又時常跟在孟少昶身邊做事，不可能對藥材一竅不通。
……孟少昶，又是孟少昶。
沈燼雙眼黑沈，捏著明窈下頜的手指又一次加重力道。
“你不想懷我的孩子。”
薄唇落在明窈耳邊，沈燼低聲笑了兩聲，捏著明窈下頜的手指緩慢滑落到她後頸，順著脊背往下。
戰栗和恐懼再次湧起，明窈還沒來得及開口，雙眼又一次被黑紗蒙住。
“可我偏不想讓你如願。”
明窈再也說不出話。
她只覺沈燼似要將自己拆吞入腹，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指不曾松開過半分。
……
密室難得掌了燈。
借著暖黃的光影，沈燼終於看清帳中的光景。
明窈半張臉埋在枕中，眼角的淚水早就沾濕了黑紗。
沈燼垂著眼眸，目光落在明窈纖細單薄的手腕上，指腹抹上藥膏，剛碰到明窈，錦衾之下的身影立刻抖了一抖。
明窈並未醒，只是身子下意識躲開沈燼。
沈燼黑眸驟沈，手中的動作卻比先前輕了許多。
明窈始終沒醒。
燭光再次泯滅，屋內又一次陷入昏暗。
沈燼伸手，輕手輕腳為明窈解開眼睛上的黑紗。
他沒再讓明窈看見燭光中的自己，往日那雙盈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卻成了沈燼避之不及的存在。
他不想明窈看見自己眼角的淚痣，不想明窈透過自己，在看另一個人。
沈燼俯身垂首，薄唇輕輕落在明窈的眼睛上。
似蜻蜓點水，稍縱即逝。
“……明窈。”
沈燼啞著嗓子，那雙黑眸是從未見過的落寞孤寂，他低聲道。
“你再看我一眼。”
不是透過他看別人，而是……在看沈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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